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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微亮,庭院中,破晓的寒气弥漫,让来往的丫环裹紧了衣袍。自那一夜的大雨后,凉州的气温就降了好多,除了添几件厚衣服外,有的人家屋子里也会加一个炭火盆。

不过这点气温的降低对于修炼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大问题,苏抹月的衣着还是和往常一样,半见之色的衣裙,精致的脸颊上有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。她对自己的这双眼睛十分满意,随云居中的少年就曾不止一次说过她的这双眼睛会说话。

可是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睛很好看呢?

苏抹月走在东苑的小路上,歪着小脑袋,细想着这个问题,她记得是在凌风夸完以后,她的心中才涌现出这样的满意之感。

石子路上隐藏着昨夜的露水,哒哒的脚步声从院门一路传到凉亭,苏抹月还没抬脚进去,余光便瞥见了石潭边上那一道佝偻的身形。空气中似乎有酒气飘来,她皱了皱翘鼻,很不喜这股酒味,正欲开口,眼睛却猛然间瞪大了。

老人猛地瘫倒在石潭边,手里还握着一个酒坛。

“薛老头!”苏抹月走近一瞧,俏脸怒气冲冲,扬着拳头,冲着潦倒老者大喊道:“你干嘛在这里洗脚!”

潦倒老者正是薛苏方,他喝得酩酊大醉,手里的坛子倾倒在草地上,酒水流出,汇入了石潭中。他已将鞋袜脱下,裤腿却没有挽起,就这样直直地浸入水中,身上的那件单衣已经被草地上的晨露湿透了。

苏抹月的话并未让这酒醉的老者有所反应,他那张干枯的脸庞上几缕胡须早已被变得稀稀疏疏,嘴里的牙齿也没剩下几颗,被酒精灌满的腹部宛若十月怀胎的女子,“喝……再喝……谁也不能走!”

他挣扎了几下,却只是让石潭中的双脚荡了荡,激起一圈涟漪。

苏抹月气得满脸通红,东苑是刺史府景色最美的院落,此间曾聘请能工巧匠,耗资数亿,修筑数十年方才完成,建成之后,环境优美,移步换景,风格精致……东苑的优点多到说也说不完,只是现在,一道满是酒气的身形,一双探入明珠般石潭中的臭脚,却给这里的景致平添了几分糟粕。

“你快起来!”苏抹月蹲下身子,双手抓住老者的肩膀,往后使劲。“把你的臭脚拿出来,别污了石潭里的水!”

这具身体太沉了,纵然是她将皇境后期的灵气全部用上,这具身体也不曾移动分毫。倒是她自己身上的衣衫被草地上的露水打湿,其中还混杂着一股酒味。“哎呦!”少女一声惊呼,将老者身上的那件单衣撕破,摔倒在地。

很早以前凌风就知道这件衣服对薛苏方来说一定有着特别的意义,刺史府的人说过,从崭新到破旧,再到褪去原来的颜色,缝缝补补,洗洗晒晒,这件衣服薛苏方已经穿了几百年了。从他第一次来到刺史府的时候,身上就穿着这件衣服。

这件衣服的做工一般,面料也一般,既不是出自大家之手,也不是顶级灵宝,众人皆好奇,最终将原因归咎于薛苏方的性格。这个孤僻,怪异,潦倒的老头,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来也算不得什么新闻。

衣服被撕破,薛苏方浑浊的老眼霎时间大睁,一把抢过苏抹月手中的破布,只留下几道泥印在那只纤纤玉手上。苏抹月站起身,朝着薛苏方喊道:“你快起来,不许在这里洗脚!”

老者恍若未闻,一动不动,继续瘫在地上。

“你快起来!”苏抹月用脚踢了踢薛苏方的胳膊,狠狠说道:“你等着,我叫一个能管得了你的人!”

她扭头便走。

画面一转,随云居内,凌风正抱着被子闷头大睡。

昨夜,那一缕黑色的火焰又出现在了他的梦中,或许,那原本就是它制造出的梦境。隔着真实与虚幻的距离,那道被黑色火焰包裹的妙曼身影再一次出现,一如那个白天里他的做梦。

梦境中,女子的面容被面纱遮掩,但声音却比以往更清晰。

“这么草率地信任她,你可不要后悔。”

凌风凝视着黑色火焰和陌生女子,神情肃穆,沉声说道:“我不后悔。”

神秘女子问道:“她都跟你说了什么?”

凌风回答道:“你没有必要知道。”

这个谈话已经继续下去的必要了,凌风已然是笃定了祈君欣才是值得信任的那个人,神秘女子转过身,朝着黑暗走去,走了两三步,又停了下来,头也不回地问道:“那两个选择,你会选哪一个?”

祈君欣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跟在他身边?她是为了救人而要杀人?还是为了杀人不得不先救人?

掌握着代表无尽岁月的力量,神秘女子不管是哪一套说辞都在这份沉甸甸的时光里变得那么真实,仿佛只要凌风不去听就犯下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错误。可是现在,凌风似乎摆脱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局限,从纷杂的局势中跳了出来。

“我哪个都不选。”他不屑地笑着,说道:“你说得很对,信任是建立在双方熟悉的基础上,信息的不对等会让双方之间的信任受到极大的挑战,直到这种关系破裂,对方就会在你的心中彻底地走向另一个极端。”

“那你还要拒绝我的提议,”神秘女子猛地转身,不解的问道: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你。”少年笑得很开心,在神秘女子的注视下缓缓说道:“至少,我知道她叫祈君欣。”

他不再有过多的停留,感慨了一句这场梦就到此为止,转身便离去。

黑色的火焰不知疲倦地燃烧,神秘女子撤去脸上的面纱,冲着凌风离去的方向盯了好久,而后绽放出一个绝美的笑颜。

当意识归于现实,身体深处的疲倦如约而至,不过今天这个懒觉他估计是没有着落了,门外的那个女子可不像祈君欣那么温柔,那么贤淑,那么……懂礼貌?

砰!房门被一脚踹开,女子怒气冲冲地走进房间,站在床边,然后便大声地哭了起来!“呜呜呜呜……公子……”一般而言哭声都代表着脆弱和无助,少女的哭声听不出哪里柔弱,也听不出哪里委屈,反而像是一个强行要家里大人出头的孩子的哭声。

那哭声,就好像是在说:有种你别走,我现在就去叫我哥哥来揍你!

少女就在床边大声哭着,床上,凌风睡得很死,丝毫不为苏抹月的哭声所动。

这么大的声音他都没有被吵醒吗?或许他已经醒了,苏抹月眼睁睁的看着原本在他怀中的被子逐渐转移到了脑袋上,隔着厚重的被子,外界的噪音确实会降低不少。

少女哭得更大声了。

又是一个适合睡懒觉的早晨——哪个早晨不是呢?凌风还在神游,却感觉身上一凉,赶忙伸手抓去。

“公子,我被人欺负了!”苏抹月伸出手,扯着凌风的被子,使劲往后退。“公子,你快醒醒……你别睡了!”那张被子一角在苏抹月的手中,另一角在凌风的手中,凌风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,但依然在使劲揪着,仿佛只要被子到手,他可以立即倒下接着睡。

“抹月,别把被子扯坏了,不然今天晚上我就要光着屁股睡觉了。”少年努力地睁开惺忪的睡眼,愁苦的脸色就像一个被债主堵在门口的穷光蛋。他瞧了一眼窗外,天色微微亮,苏抹月自己起得早,还不要他睡懒觉。

苏抹月咬着银牙,整个身体都在使劲,“公子,快起来,我被人欺负了!”话说着,她手上的力气却没有撤回,双脚撑着地面,一顿一顿地向后靠去。从凌风视角看去,此时的苏抹月就像是一个挂在悬崖边,手抓藤蔓,向上攀岩的山间药农。

“到底谁欺负谁呀!”凌风跪坐在床上,揪着手中仅剩下的被子一角,作势就要磕头,他的睡意已经完全被苏抹月给吓跑了,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。他将头垂到胸口,无奈地高声喊道:“谁欺负你了?”

话题回到正轨,苏抹月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,虽然手里还攥着被子,但整个身体已经不再使劲了。“就是薛苏方那个死老头子!”少女一手扯被,一手叉腰,佯装一副委屈的样子,“他喝得烂醉,还在石潭里面洗脚……”

累累恶行,罄竹难书。

如果不是对薛苏方有一定的了解,在听了苏抹月的一番话后,他一定会以为薛苏方是个十恶不赦的凶恶之徒。“你放心,我替你做主。”他起身套上衣架上的外套,信誓旦旦地向少女保证。

“就在那!”苏抹月在前面催促道:“过了这林子就能看到了,公子你快点!”她招着手,拉着凌风朝亭子那边快步走去。“快点,快点,别让那个老头子跑了!”少女急不可待,瞧这情形,典型的事后找人寻回面子的作风。

凉亭中。

气氛略显尴尬。

薛苏方看着凌风,凌风看着苏抹月,苏抹月则看着薛苏方。

少女手掩红唇,目露惊疑,指着老者问道:“你怎么上来了?”

老者眉头一皱,颇为不解,“那我应该下哪去?”

苏抹月不假思索的说道:“水里面啊!”

薛苏方顿时捶胸哀叹:“多狠心的丫头啊,这么冷的天气,却叫我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下水。”

“公子,你一定要相信我,他刚才真的……”苏抹月的话越说下去越没有声音,此刻的薛苏方精神抖擞,虽然还穿着那件破旧的百年单衣,但既不见湿透,也不见破损,她低下身子朝老者的腿脚看去,也不见丝毫被水打湿的痕迹。

气氛略显诡异。

苏抹月看着凌风,凌风看着薛苏方,薛苏方看着苏抹月。

“公子,我……”

“你先回去吧。”凌风走到石桌旁坐了下来,眼中满是笑意的看着欲辩无言的少女,“薛神医可不是一般人,你以后不能这么无礼。”

这是不信任她吗?苏抹月急忙说道:“我真的没有说谎,他刚刚就在那儿洗脚来着!”说着,她还打算拉着凌风到石潭边上的草地去看一看,那里应该还有遗留下的痕迹。

凌风点头表示自己相信少女说的话,他坐着就不想再站起来。

“醉酒之人难免会一时兴起,做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,更何况是这个性格怪异的老头子。”凌风将手抽了回来,出言宽慰道:“我们呢,就大人不记小人过,得饶人处且饶人,暂且放他一马。”

听到凌风替薛苏方辩解,苏抹月神色却缓和了不少,不管能不能教训这个怪老头,至少凌风是相信她的。“哼,这次就看在公子的面子饶你一次喽。”

薛苏方咧嘴一笑,牙齿都不剩几颗。

“公子你一定饿了吧,我去后厨帮你催一催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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