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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,是叶琼拜师的日子。

卢夫人毕竟寡居,因此卢家不能来拜师宴。

卢少丹便在昨夜就给叶琼送了拜师礼,礼物是他自己亲手做的笔。这笔笔管用的是湘妃竹,笔头用的是山羊毫,不算珍贵,难得的是这份真心。

叶琼将这份礼物小心地收在小盒中,放在了梳妆台某个上锁的抽屉里。

叶琼心里惦记着那支笔,一夜辗转反侧,总是忍不住向那抽屉看去,好在第二天早晨精神尚好,完全看不出是睁着眼睛过了一夜。

素鸢和流莺早捧了洗漱的用具与衣裙首饰来,已经回了府的杜鹃侍立一旁满脸笑容。

往日里都是流莺给叶琼挑好每日的装扮,今日倒是叶琼自己挑剔起来,直到天大亮了才选了出来。

当今文人尚青,叶琼给自己挑的上衣便是雨过天青色的立领小袄,下裙是松花绿色的绣花鸟马面裙,因年龄尚小梳的是双丫髻,两边各簪上两支竹叶簪,通身庄重而不失俏丽。

等到巳时初,宾客未至的时候,邹老先生就已经带着他的夫人过来了。

邹老先生尚且矜持,只是不住地看着叶琼乐呵呵地笑。师母余氏已经拉着叶琼宛如亲女了,还对谢氏笑道:“且把琼儿借我一日。我和她师父早年失子,身边只收留了一个小书童叫楚风的,一直想要个女儿却始终不得。她师父早年也收过徒弟,却从没有收过女弟子,这下总算满足我的心愿了。”

一番话说得沈太夫人和谢氏心里熨帖极了,迭声嘱咐着叶琼好好照顾两位。

叶琼笑着应下,牵着余氏道:“日后若是师父严苛,还请师母救我。”

邹老先生瞪着眼睛,余氏笑得欢快:“瞧瞧,还没正式拜师呢,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靠山了。”

众人皆笑了起来。

邹老先生到了以后,宾客也陆续到了。

因为顾忌着叶祝锦和叶祁舒还在大理寺监牢中,谢氏和叶琼商议过拜师礼不便大办,送出去的请帖也少,谢氏有些心疼小女儿,叶琼却说:“我们送出去的请帖数目少,是因为我们还是戴罪之家,也是谦逊。但邹老先生的名望在那里,此次拜师宴怕是会有不少不请自来的。”

谢氏觉得有理,便着意多准备了不少宴席,却没想到她还是低估了些。

巳时三刻过后,来参加拜师宴的人突然多了起来,有不少是第一次上叶家的门,谢氏忙得晕头转向,幸好叶琼早已准备请了鸿宾楼的大厨来,才没有失礼。

邹老先生之后先到的,就是邹山长一家,大堂姐叶瑜拉着叶琼便道恭喜,笑道:“今日得按师礼,我之前曾拜我的公爹为师,我公爹又算邹老先生半个徒弟,按礼我该喊你一声师姑。”

叶琼忙笑道:“大堂姐可别笑我了,我还是叫你堂姐就好。”

两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,大房和二房就来了,苏氏挺着肚子真心实意地恭喜着叶琼,但大伯母恭喜的笑容有些僵硬,说出来的话也干瘪瘪的:“琼姐儿啊,真是恭喜了,没想到你还能捡上这样的好运。”

叶琼笑笑,没有答话。

很快就到了拜师的吉时,拜师礼中第一步是正衣冠,叶琼到底是女弟子,便由师母余氏出面替她理了理衣襟与发髻。第二步则是盥洗礼,叶琼走到盛着清水的铜盆前洗净双手,以示此后去杂存精,在日后的学习中心无旁骛。

第三步则是叩首礼,叶琼先对着孔圣人像九叩首,再是向着师父与师母三叩首,双手奉上投师帖。

叶琼每个叩首都叩得真心实意、虔诚无比,更是照着最规范的礼节,就连叩首的节奏、裙摆的幅度都分毫不差,让邹老先生眼中的满意藏都藏不住,笑着接过了投师帖。

原本只是冲着邹老先生名号来的几位儒生收回了轻视的目光。

这仪态,可真不像是十二岁的少女能做出来的,也难怪能让邹老先生都刮目相看。

叶琼心中苦笑一声,过后又是释然。

前世在宫中挣扎多年才练就的礼仪,若是能用在今时今地这拜师礼上,也不算枉费了那些汗水。

之后的环节便是赠送六礼束脩,向师父敬茶并聆听训诫。

叶琼恭敬地送上束脩,又捧了茶递给邹老先生和余氏,邹老先生接过饮了一口,便和蔼地说道:“我没什么好训诫你的,你聪慧、大胆又有孝心,为人处世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和看法,这些我都不会干涉你。

说着,邹老先生叹息一声,道:“当今世道对女子还是太过严苛,但我第一眼看到你,就知道你的目光不在内宅,而在天下。我收你为徒,实则还是爱惜你。你因内宅所困,不能亲眼看到天下景色,这点我不能帮你,但到底能借毕生所学,让你透过我的眼睛,看看这天下绝景。”

邹老先生此言,让在场所有的女眷心中感慨良多,沈太夫人感触最深,她来自北疆,见过冰封万里、大漠黄沙,也曾有过豪气万丈的时候,到底在嫁人之后被内宅琐事磨灭。

叶琼亦是,心中酸涩与感动交织,万般情绪只能化作喉间一句哽咽:“师父……”

若前世自己能遇到邹老先生这样的良师,大概也不会囿于内宅情爱,被张旭东所伤了吧。

邹老先生狡黠地向叶琼眨眨眼睛,吹着胡子说:“但是你的才学我还是要好好教过的,若是教导过后达不到我认可的水平,我可不认你。”

叶琼莞尔一笑。

抛开当世大儒的头衔,师父就是一个可爱又智慧的小老头。

邹老先生说完,就亲自扶了叶琼站起来,带她一一见过在场的宾客:“这位是国子监祭酒胡哲章,你认识的,是你大伯母的家父。”

叶琼向胡祭酒行了一礼,胡祭酒却端起了酒杯,嗅了一嗅,哂笑道:“叶家的酒倒不错,是鸿宾楼的竹叶青?”

叶琼心中不耐,但顾忌着不能在拜师礼上让人觉得邹老先生的新徒弟失礼,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,回答:“正是,胡大人喜欢就好。”

胡祭酒听叶琼说完,却把酒往地上一倒,讥笑着说:“区区罪臣之家,还好意思拿这么好的酒待客,真是暴殄天物!邹双瑞,你收了个罪臣之女做徒弟,眼光真是一年比一年差了。”

叶琼冷着脸站直身,邹老先生咬牙切齿地说:“胡哲章!”

叶琼替邹老先生顺着气,说:“师父不要为不值得的人生气。”

说着,叶琼又对胡祭酒讽笑道:“胡祭酒是哪里得到的消息,认定叶家是罪臣之家的呢?没错,如今我父亲和大伯父是还在狱中,但大理寺都说我父亲和大伯父已经洗清了谋逆与杀人的嫌疑,更何况这案件还没判个结果呢!”

叶琼说到这里,上前一步,直直地看着胡祭酒的眼睛,嘴角却还挂着笑:“还是说,胡祭酒想越过大理寺,甚至越过陛下,给叶家定罪呢?”

胡祭酒额间冷汗涔涔,他不过随口一句,就被这十二岁的丫头拐到了不敬天子头上。

这丫头,果然是邹双瑞的徒弟,一样地狡猾刁钻,不把他这个本代表着士林之首的国子监祭酒放在眼里。

胡祭酒不动,坐在他一旁的一位年轻些的中年男子看不过去,说道:“胡祭酒这话确实欠妥。”

“我承认我说话欠妥,并没有想要越过陛下的意思。”胡祭酒怒道,“但是这又如何,难道还要我向这丫头道歉吗?”

那男子竟真的点点头,说:“说错了话,自然是要道歉的。”

胡祭酒语塞,狠狠地摔了杯子就离了席。

邹老先生难得地沉下脸,对叶琼嘱咐道:“胡哲章此人,心胸狭隘,最是记仇。不用理会他,但也要小心他一点。”

叶琼颔首,心中已有思量。

师父在读书人中声望颇高,又时常得陛下召见,胡哲章这个国子监祭酒嫉妒师父,这才对她出言不逊。

师父心胸宽广,不在意这些,但她可不能不替师父在意。

师父君子坦荡,有时候未必能防得住小人行径。

邹老先生又领着叶琼见过那出言相助的男子,那男子没有等叶琼行礼便自我介绍起来:“在下是国子监司业苏青义,你不认识我,我却知道你的,我女儿是你大堂嫂,每次回娘家都会提及你。”说着,又送了叶琼一份拜师礼。

叶琼有些惊讶,目光望向苏氏,见苏氏向她微微颔首,才将拜师礼收了下来。

叶琼心中却有些同情起苏氏来,国子监司业,比国子监祭酒低一级,难怪大伯母处处压着堂嫂,还是娘家官阶不同的缘故。

邹老先生又领着叶琼见过几位熟人,其中一位便是大理寺正杜思衡,叶琼与他已经很熟了,没有等邹老先生介绍就行了礼喊道:“见过寺正大人。”

杜思衡笑着送上拜师礼,说:“我是邹山长的正式弟子,按礼也该喊你一声师姑的,这礼就算我孝敬师姑的。”

邹老先生明显与杜思衡私交颇好,哼哼道:“算你识趣。”

叶琼笑着收了礼,说道:“我还是叫杜大人就好,不能乱了辈分,不然我姐姐不依的。”

杜思衡心虚地摸了摸鼻子,邹老先生也发现了端倪只笑着不说话。叶琼和杜思衡两个聪明人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,让叶琼心中大定。

叶琼还是前几日听哥哥说了,才发现杜思衡与叶瑶之间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了些猫腻,悄悄试探了叶瑶,叶瑶面颊微红,语气中却有些颓然:“杜大人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,爹爹还在狱中,我不敢肖想的。”

叶琼听到此言,就知道叶瑶对杜思衡真的动了爱慕之心。

爹爹如今尚在狱中,以后可说不定,杜思衡身在大理寺自然也知道这一点。

看来姐姐的亲事是有着落了。

叶琼的眼睛里亮着光,看着杜思衡的目光像是丈母娘看女婿,直把杜思衡看得汗毛倒竖如坐针毡。

叶琼认完了人,拜师宴已过去大半,叶琼扶着已经有些体力不支的邹老先生坐下,却听到大伯母尖锐的声音在宴席中响起:“琼姐儿,如今你拜了师,可别忘了大房对你的提携。还是我大度,没有计较三房连累大房的事情,时时扶持,不然,你今日可拜不了这么好的师父。”

宴席中的气氛顿时冷凝下来,叶琅和苏氏拼命给大伯母胡氏使眼色,胡氏就当看不见似的,眯眼等着叶琼答话。

叶琼双手交叠在小腹前,姿态端丽,从容地说:“大伯母说三房连累大房,我却不知道,是怎样的连累法?”

不等大伯母答话,叶琼便掷地有声地说道:“是我父亲栽赃大伯父栽赃到自己入了狱,还是我三房用了族中一针一线?大理寺查得清楚明白,大伯母不信,可以去问问在此的大理寺正,再不信,你还可以去告御状!至于后者,大伯母可别忘了,当初可是祖父去世前亲自分的家!”

大伯母胡氏面色通红,完全没想到叶琼会出言反驳自己,而且句句在理无法反驳。

叶琼见气氛已到,又低着头抹了抹泪,倔强道:“京郊的桥,可是大伯父和父亲一起建的,大伯父和父亲那些日子吃住都在桥边,大伯母这样说,不怕凉了大伯父的心吗?”

一席话说得在场之人无不动容,更有耿直的文官道:“没想到叶家两位大人如此克己奉公!”

胡氏脸一阵青一阵白,自己不过是想替被气得离席的父亲掰回一局,没想到竟被这样抢白,那些文官看着胡氏的鄙夷的眼神,让胡氏更加羞恼,盯着叶琼似是要在她身上烧个洞出来。

叶家三房的这个女儿,自己必要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一番!

叶琼察觉到了大伯母的敌意,心中讥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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