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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七章春望

载着叶琼与邹老先生的马车缓慢地行驶在贫巷上。

变故是突然发生的。

不知发生了何事,马车外的张景之迅速拉住了缰绳,辕马长嘶猛地停下,让车厢内的叶琼和邹老先生猛地向前俯冲。

叶琼忙拉了邹老先生一把,两个人一起撞到了车厢门,同时痛嘶一声。

叶琼揉着肩膀,又确认了邹老先生没有受伤,才松了口气。

所幸叶家的马车做得牢靠,不然这一下自己和师父都得飞出去。

马车外,张景之阴沉着脸,扬起马鞭,挥向地面。

“啪”的一声,听得人心惊肉跳。

张景之冷笑着喝道:“你们不要命吗,拦下我们的马车做什么?”

马车前,跪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,和她的一双儿女。

那妇人,正是叶琼在育婴堂里见过的孟大娘。

孟大娘似乎有些恍惚,还是她身边的长子高声喊道:“还请邹双瑞邹老先生救命!”

车厢内,邹老先生和叶琼相顾失色,叶琼当机立断地说道:“师父,你先不要出面,如今情势不明,不如先听听外面怎么说。”

马车外,张景之握着马鞭,冷笑道:“救命,救什么命?你把话说明白些!”

孟大娘的长子便说:“还请邹老先生为我小妹延请良医,救我小妹一命!”

张景之嘲讽地看了他一眼,指着善堂的方向,说:“那里不是有医女吗,还是你嫌弃善堂内的医女医术不精?”

车厢内,邹老先生简直要气得骂娘:“这小子,还是改不了这世家公子的德性!”说着便要拉开车门出去,却被叶琼拦了一把。

叶琼劝道:“师父且慢,先看看师弟是怎么处理的吧。若他处理不好,我再出面帮忙。”

邹老先生冷静下来,坐了回去。

叶琼说得有道理,若自己这两个徒弟能处理好,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出面的好。

不然,若有人求到自己面前,自己是救还是不救。这种事情,一旦开了个头,只怕就会引来无穷祸患。

而自己这两个徒弟中,张景之暂且不论,就说叶琼,叶琼能在叫魂案中保全叶家,就凭这点,邹老先生就相信她能处理好此事。

叶琼坐在车厢内,双手紧紧地交握。

有前世的相处经验,叶琼很清楚张景之是怎样的人。

张景之出身极贵,因是韩国公府唯一的嫡子,又天资聪慧,被韩国公府上下溺爱着长大。

甚至可以说,若张景之想要天上的星星,也有人能将星星送到他的手上。

他这样高高在上久了的人,是看不到地上的蝼蚁的。从没真正经历过市井小民筚路蓝缕的生活,又怎会对孟大娘那样的苦命人抱有同理之心呢?

但今生的张景之,似乎是因为自己这个师姐的缘故,也有可能是师父有意磋磨他的性子,比起前世,张景之已有了不小改进。

若是前世的张景之,那马车外的孟大娘母子早已被抽了一顿鞭子,再被扭送给衙门了。

甚至于,他在看见孟大娘母子之时,并不会勒马停下,而是纵马踩踏过去,让那马蹄之下多上几个冤魂。

鉴于这些变化,叶琼心中也对张景之隐隐有些期待,想要看看他能否处理好此事。

若是处理不好,叶琼也自有办法。

马车外,孟大娘的长子没有正面回答张景之的话,仍然跪在马车前不挪动,高声喊着让邹老先生救命的话。

叶家的马车边,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,对着张景之指指点点:“救人一命又何妨,反正对邹老先生也只是举手之劳吧。”

“啧啧,看这人的样貌,怕也不是个普通的马车夫哦。我就说嘛,他们上等人,都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小民的!”

张景之哪里被人这样指责过,顿时气极,从自己的身上取出一枚十两的银锭,扬手掷到了孟大娘长子的面前,高声说道:“怎样,十两够不够你请个良医,不够,不够我这里还有银票,够不够?”

围着的百姓中一片哗然。

孟大娘的长子猛地站了起来,挺直背脊,身若刚松,他震声说道:“你欺人太甚!我们也是有骨气的,我们不吃嗟来之食!”

叶琼心说不好,和邹老先生说了一声,便自己带上围帽出了车厢,装作不知情况地向张景之问道:“师弟,怎么停了这么久呀?这是在闹什么呢?”

张景之哼了一声,用马鞭指了指跪在道路中央的一行人,说:“喏,有不怕死的,故意拦在了车前,这才走不了的。”

孟大娘的长子见到叶琼的身影,微微一愣,但还是高声喊道:“还请邹双瑞邹老先生救命!”

叶琼惊讶地“啊”了一声,才说道:“师父毕竟已经年事已高,今日又在善堂劳累太久,已经在车上睡着了。你有什么事要求师父的,告诉我也是一样的,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吧?”

那少年一愣,见叶琼还只是个未到及笄之年的闺中少女,也不好向她跪下,便拱了拱手道:“还请姑娘发个好心,替我妹妹延请良医,就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。”

叶琼微微挑眉。

这话,可不像是一个没读过书的流民会说出来的。

叶琼重新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,眼前的少年容貌算得上清秀,更难得的是有一双倔强的眼睛。

叶琼有些讶异。

这少年看着张景之和自己的时候,用的是平视,是把他放在了和自己与张景之同等的地位。

叶琼有些好奇地问道:“你叫什么?”

那少年微微一愣,显然没想到叶琼会问这个,便说:“我姓陆名春望,我父亲喜欢杜工部的诗,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。”

张景之的神色一变。

知道杜工部的诗《春望》,还用这首诗给自己的孩子起了名字,这人不是简单的贫民。

叶琼则更为惊喜。

陆春望!

那个在三年后的科举上,做了大凉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探花的陆春望!

前世,顺和帝,即当今陛下很是欣赏这位少年才俊,除了按照惯例,授予陆春望翰林院编修的官职外,还亲自为陆春望取了字为“子凌”,并说这个“凌”字是会当凌绝顶的凌。

皇帝亲自赐字,可见爱重。

可惜前世陛下薨逝得突然,陆春望和一众老旧大臣向得了皇位的二皇子提出质疑,被新帝杀鸡儆猴,杖毙在太和门外。

没想到今生,竟然能在这里见到这位传奇的探花郎。

叶琼转念一想,像陆春望这样的人才,送上门可是难得的机遇,为何不趁机将他收到麾下呢?

陆春望这样的人有骨气,是不愿意卖身为奴的,不如让他去叶家族学里做个长工,一来稳住陆春望,借施救之恩慢慢把陆春望收入麾下,二来把陆春望请师父帮忙的事,变成陆春望与叶家有来有回的利益交易,把师父从这件事中择出去,杜绝以后有人意欲模仿杜春望逼迫师父帮忙的可能性。

三来,叶琼在孟大娘的身上看到了前世阿娘的身影,她于心不忍。

前世叫魂案后,阿娘也是这样精神恍惚的,等叶琼发现时,谢氏已是脖颈间吊着根白绫的冰冷尸首了。

叶琼不愿再次见到这样的事情了。

想到此处,叶琼便说:“我可以帮你请良医,但是若是以后还有人要求我呢,我总不能人人都帮吧?”

张景之微微颔首,面露赞同之意。

陆春望一怔,说:“我并不愿意卖身。我们一家都不愿意为人奴仆。”

叶琼微微一笑,说:“我没有说让你卖身呀,只需要你和我签个合同,给我家做长工就好,什么时候能把钱还上,什么时候解约。”

陆春望大惑不解。

叶琼说的,与她原本的打算相似。

陆春望本想借势将邹老先生逼出来,再向邹老先生说记下恩情日后相偿。

陆春望对自己的才华有自信,坚信自己必有飞黄腾达之日,日后相偿绝不会是空话。

没想到这比自己还小的姑娘先于自己一步,就提出了更好的法子,不愧是邹老先生的弟子。

陆春望当即答应:“好,我愿意与姑娘签下这约定。”

叶琼颔首,两人还要再说几句,一直关注着母亲怀中的妹妹的陆春明喊了起来:“哥哥,妹妹好像不好了!”

叶琼和陆春望均是一惊。

叶琼没有理会张景之伸过来的阻拦的手,信步走到孟大娘的面前,先扶起了孟大娘,看了看她怀中的女婴。

比起刚才在善堂里见到的样子,这女婴的气息更加微弱了一些,细若游丝,将断未断。

叶琼心中不好,直接喊了张景之说:“师弟,你来赶车,我们快把孟大娘和这孩子送到最近的医馆去!”

张景之本不想答应,此事与他又有什么干系,不过是一个不足月的小女婴的性命而已,叶琼出手相助,他就已经觉得很不妥了。

但叶琼隔着围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。

即使隔着纱幔,张景之也能感受到叶琼眼中的凉意,这凉意让他心惊。

张景之鬼使神差地点头应下,干脆地舍弃了马车,骑上马对陆春望说:“你抱着你妹妹上来,骑马更快一些。”

陆春望当即抱了女婴,动作生疏地骑上了马,坐在了张景之的身后。

所幸另一辆马车上,邹老先生的马车夫和叶二也在,叶琼便让邹老先生的马车夫先回去和师母说声平安,车上一直没敢下车的杜鹃和楚风便和叶琼钻进了叶家的马车,由叶二驾车。

上了马车,旁听了全程的邹老先生对叶琼说:“还是你想得周到啊。陆春望我知道,他是个有骨气的,还是你的法子好,既帮了他,又全了他的脸面。至于你师弟,他被韩国公府养坏了性子,但还好,并不算改不过来,还是需要我和你多费费心啊。”

叶琼有些感慨,心中期望与失望交织。

虽然张景之最终愿意出手相助,但是依旧改不了他世家公子高高在上的行事风格,将一件原本占了理的事情也变得无理了。

若不是自己出面,只怕张景之真的会与陆春望起纷争,甚至暴露他韩国公世子的身份。

也难怪之前师父会把张景之派到叶家田庄里磨炼性子。

如今张景之才十四岁,不知今生的他,又会长成什么样子呢?

马车再次缓缓地开动起来,向最近的医馆驶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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